2011年

夏末秋初,田间的傍晚,我在花生地里被一只浑身是刺的团子惊到喊出了声。

图画书上的刺猬来到现实世界,而我辨认出了它。我手足无措地盯着它,嘴里大声喊着母亲和外婆。

“有刺猬,快来焊(看)!”我的话含糊不清,门牙尚未长出,而舌尖又正抵着另外一颗摇摇欲坠的牙齿。

距离那样远,风一吹就把我的呼号更散开了去。

我迫切于向大人分享这份狂喜,以至于跑去她们的身旁,拽住一人的衣角,而目光仍紧紧黏在我发现刺猬的那处地方。花生叶遮住了视野中小小生灵的尖刺,等我再回去那里时,刺猬已经无影无踪。

我再也不愿薅花生了,在地里无头苍蝇般转来转去,试图再找到它,好向大人们证明我真的撞见了一只刺猬,千真万确。

天色暗下去,我再没有见到它。外婆说,刺猬一般夜里活动多,但白天在地里干活偶尔也能碰见。

我仍在不知疲倦地寻找,直到母亲喊我回去,我又急又恼,一下子跌坐在地里,嘴里弥漫着血腥味,一吐,是两颗牙齿,尖尖小小,带着血水,潮乎乎。我把一颗埋在地里,另一颗放在手心里。

2021年

他一两年之间长了十多公分,像是抽条的树,舒展枝叶。

我刚放国庆假,难得没有留校自习,骑着电车带着他去医院。

我和他说话,等红绿灯时扭头看到他瘦到凹陷下去的脸颊,和颌上冒出的绒毛。

很陌生的一个人,我的血亲,我的胞弟。

县医院距离庄上只有两三公里,我们在路上的时间最多十几分钟,可我好像第一次认识他,他在那个夜晚突然长大了。不会再同我争吵,不会再抢夺我的东西,不会再打我欺负我。

我们平静地交流,空气冷得像冰,又汩汩流动。

几分钟后,我们从医院的楼梯间攀爬,上到十几层的病房,在一具沉睡的身体前,共同握住了一只手,枯皴、灰黄,但仍有跳动脉搏的一只手。

探视时间到。

下一次在同他见面见面,就隔了些地方了。

在白事所摆的宴席上,我看到人们仍笑着,吃着,喝着,喜丧喜丧地说着。于是早早离席,回到少了一个人的屋子里,跪倒在小小的木盒子前,我知道它也马上要离开我了。屋里黑暗而又一片死寂。我再也忍不住,跑去厕所吐得昏天黑地,胃酸刺的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。

那天晚上我考了一套理综卷子,是高三第七次周练。

2025年

今天了解到我的一位同龄人正在写书,一部半自传体的长篇小说,他说是给自己的“精神成年礼”,作为“青春的墓志铭”。我阅读了他摘出的些许片段,感叹于他文笔的老练和观察的细致入微。但最震惊的还是他对生活的广阔感知。

他说,写给父母,写给家乡。于是描绘家乡美食,自然景观,描写街坊邻里,风土人情。

这是我一直想做,也一直试着在做的事。

可是,可是,我说来讲去,无非是自我世界里那些三三两两的琐事,家和学校两点一线,哪里也没有去,什么记不得。跳出这条线的,7岁时的花生地,10岁时的游乐场,12岁、14岁时去其他城市参加的考试,15岁时的月季花展,17岁时的医院。就这样被我反复咀嚼,试图品味出一些其他滋味。

和大多数人一样,我前十八年的人生时光,绝大部分是在家和校园里度过,在记录自我时,我便抓住这些点来大书特书。精神成年礼,青春墓志铭,说得多好。我是个沉湎在过去的精神上的巨婴,不想长大,不想放下。我对这样的自己几乎感到恼恨。一种无能的、无法平息的愤怒使我喘不过气。

他可以选择用乡土文学式的现实主义作品来告别故土,我也可以选择用酸涩轻浮的笔触回忆我的校园青春。我们有不一样的人生,不一样的视角。于是有不一样的告别,不一样的体悟。

写完了,就别再念念不忘了,好好活。

没有机会被记下的零零散散的边角料,我也舍不得。

可我厌倦了,我得走了。

生活不会因为一个人内心世界的崩塌而暂停,学会在废墟中继续前行是一种生存手段。

花生地里的刺猬消失了,但它确实存在过。这,就足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