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我第四次跟J君讲起我们在N中初见的尴尬场面时,她终于忍不住恼羞地出言打断,“这种事情不要再提了!”

我对惹毛J君一事感到乐此不疲,她总是那样云淡风轻,性格内敛,眼波流转却少有情绪,见到她的喜怒哀乐才让我有种实感。N中一事还要追溯到夏季,我们同时接到通知,可以免除中考直升市重点高中,初三要去往N中进行学习。我们并非同一中学,只是在课余的补习班上有几面之缘,那时候J君着灰色校服,厚眼镜短头发,一幅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态,我只和她搭话一次,但记住了她的名字,那是个非常动听的词语,让人联想到等待和希望。

来N中报到那天是闷热夏季的尾声,云阴沉而厚重,一场畅快的雨蓄势待发。我一眼在大厅里看到L君的背影,满心欢喜地前去攀谈,试图抱团取暖。老友相见,本该是热泪盈眶的温馨场景,谁知J君在我热络的寒暄下面带局促地问出了,”你是……?”我的内心流下两行清泪,呈石化状。J君后来表示,并非对我毫无印象,而是真的不记得名字,因而表现有些许冷酷和疏离。

总归,和J君的相逢让我初到N中的不安减轻许多,住在高中宿舍的第一个晚上,失眠的我和窗外透进来的月色良久作伴,而后不知何时睡去,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。

N中是第一年试办这样的学制,借鉴了国内高校少年班、其他省市竞赛班的办学经验,想大干一番。当时的校长演讲口才极好,台上一番鼓动,台下的家长学生和39年柏林国会大厦的群众情绪并无二致。那时谁都无法想到未来,也都无法割舍眼前这条看似铺满鲜花的小路。

100人。是的,一开始,我们拥有100名共同的伙伴。领完校服那天,少年们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,嬉笑或低语,身穿纯白的衣衫,好似圈中待宰的羔羊。

我们的班级以一位中国近现代科学家的名字命名,用伟大称赞他所做出的贡献毫不为过,我时常感到这个称呼太过沉甸甸,乃至喘不过气。具体名字我不列出,不妨称其为“S班”。

从硬件设施上来说,N中确实将资源倾斜给了S班。

班级配备了学校最好的师资,初三上半年学完初中知识,开始学习高中知识,高一结束高中课程,然后留一年时间进行竞赛知识的学习。当然,以上仅指理科的学习。文科?天方夜谭,对政史地知识的了解只来源于课外闲书和同学间的杂谈。哦,还有高二会考前的突击补课,那居然回想起来是蛮幸福的日子。

班级的位置从地理上也与其他学部隔绝,集中了办公、会议室的七层楼宇给少年们留出了一方天地,教室里的一面有着“L”型的墙,墙面镶嵌着大幅的窗子,会透进来绝美的、流动的阳光。美中不足的是,窗子只有几扇可以打开,我有时便在连廊上吹风,但那样的风是侵略性的,从头到脚包裹住你的身体,飞扬的发丝、颤动的眼睫、鼓起的衣袖是它狡黠的作品。我更喜欢从窗外吹进来的风。窗内凝滞的时间遇见了窗外流动的风,于是齿轮转动,变和不变开始交融,你处在边界线上,享受这片刻破除秩序的掌控感。

所以,我最后发现了六层的那扇玻璃窗。

我爱探险也爱幻想。传来悠扬钟声的钟楼之上是否会困着一个有着神秘故事少年;巨大的天文望远镜是否会在某个明净的夜晚打开它的保护罩,发出对宇宙的问候;校医院的布艺沙发上曾经坐着什么样的人;后花园树藤的交错的枝叶和潮湿的石阶是否潜藏着夏天的记忆……

J君没有和我分到一个班,也不在一个宿舍,我在课余时间几乎找不到她。我揣着很多心事,一个人在校园里逡巡。在某个逃离了教室的晚自习,发现了那扇窗子。

多年后,在居所二楼面对着一扇安设了限位器的窗户时,她将会回想起在六层发现玻璃窗的那个钴蓝色的晚上。

仅仅一个月,我就因为数学大哭两场。寂静的晚自习,周围的同学落笔沙沙,如同雨后新生的竹笋破土的声音,我不知多少次对着一道题目死磕一节课,最终还是解不出结果。真奇怪,那时候我居然没有想过寻求任何帮助。

讲座、联谊、各类活动,花花世界运转不停,我内心的价值也被不断打碎,又重新拼凑。以为靠努力就能办到任何事,也是一种傲慢啊。可我那时候不知道这样的道理,只是低头不停地走,走,走。

“你看这是什么?”在一个留校自习的周末,C君窃笑着将手递给我,我戴上眼镜凑近端详,随后尖叫响彻楼层,“啊!!!!”我对一切会飞、会动的节肢动物深恶痛绝,恐惧感源自儿时一个蟋蟀漫天飞舞的秋季。伴随而来的是把戏得逞的调笑,我从甲虫惊吓的余韵中恢复过来,也跟着C君一起大笑。

C君给我的第一印象是,满怀生命力。她拥有着充沛的精力,未泯的童心,对世界的好奇,和对自然的热爱。这个瘦削的姑娘有着一头短短的自然卷,第一节体育课甚至被老师认成了男孩子。甲虫惊吓事件后,我们逐渐相熟,她会给我带来花花草草,我珍藏着那些小玩意儿,像是在砂糖罐子里加入了研磨碎的薄荷叶,冲成温水一杯,甘甜又清爽。

秋天是金黄的日子,来不及为数学过多悲伤,考试、排名、各类表彰便又接踵而至。好糟糕,不,我是说,那一次的“优胜”,实在太过糟糕了。我日后时常做的一个噩梦场景是,一个没有面孔的人站在黑色的讲台上,拿着巨大的话筒,一遍又一遍喊着我的名字。

“这次……表扬…… !恭喜……!……优秀…… 你们都要向……学习……! 鼓掌!”

我低着头走上讲台去拿奖状,台下如雷的掌声把我的视线牵引着往上,那是各色各异的表情,可是,为什么,都是,黑色的。我惊醒,冷汗涔涔。

“要开运动会了,你报名什么项目吗?”同桌轻轻用手肘碰了碰我。

我摇摇头。运动会,一听就很热闹,肯定会有好多人。想到这里我缩了缩脖子,继续装乌龟。

我对这种置于人群中的场景感受复杂,每周一早上的升旗仪式和课间的大跑操,还有每学期都要进行的成绩表彰,你孤身一人站在其中,完全动弹不得,抛来的鲜花,刺来的利刃,你都只能挨着。看到周围年轻、洋溢着活力的面孔,我只能故作老成地撇过脸去,“幼稚。”

牛马才会成群,猛兽只会独行!

我揪了揪头发,继续一个人穿行在人流中。

说来好笑,中学时代,我从不期待假期。或者说,我不懂假期有什么好期待的。为什么大家那样的兴奋,为什么那么开心雀跃?

假期对我来说,不过是换个地方背书自习罢了。

“零用钱够用吗?再给你些吧?”妈妈问我。

“绰绰有余。”我摆手,骑上车子,消失在未亮的天色中。

我不出去玩,也不买零食小吃,唯一的兴趣是去书店看琳琅满目的文具和新刊登的杂志。

饭卡和家里人的支付账号绑定了,练习册会让妈妈带我去买。

100元的零花钱一两个月都花不完。

为什么他们会那么开心呢?

这是困扰14岁的我很深的一个问题。

“他们吵架吵得很凶,一直在摔东西。”J君用一种平淡的语调说着。

“你哥哥呢?”

“他和我嫂子已经离了,小侄子现在在我家住。”

“嗯……”我无言听着,说不出话了。 半晌,才叹了口气,望向J君。

她的头发留长了些,更显面庞清秀周正,此时那双不见波澜的眼睛现出一种无措和茫然。我捏了捏她的手,低声道,“要是我们长大就好了。”

……

“答应我,天天开心,好吗?”

“我喜欢开心这个词。开心似乎比快乐和高兴的味道更足。”

“是的哦酱酱。我们要天天开心哦。”

……

雪。

这个冬天可真冷,我腿上盖着毯子,坐在连廊的楼梯上,有一搭没一搭地背着书。

寒风吹得人头脑清醒,但是膝盖着实受不住。冬日的太阳给人圣洁的光明感,似乎能湮灭一切污秽,坐在阳光下,我似乎也被净化了。

夜色暗下来的时候,天上飘起了小雪,落在栏杆上、绿化带里、落在自行车座上,落在路灯照射下的一方空间里。

我慢悠悠地骑着我的小车,轻雪落在我的头顶,眼睫,很快被体温融成水,只剩肩头和围巾上薄薄的一层。

这条道路,好长,好安静。

真奇怪,怎么会只有我一个人。

我猛吸一口沁着雪气的空气,冷得浑身一震,但是一种直抵心灵的冲击,渐渐蔓延到我全身每一个角落。

对,就是这样。继续骑下去。

路灯的光线留在的身后,像是逐渐模糊的过往;我奔向下一处光亮,似乎看到了只属于事物尽头的那种猛烈而包容一切的纯粹。

(未完。

想记录一些在一贯制的一些事情。

本来是那样痛苦的回忆,我这学期在期末复习时居然出现了怀念过去的想法。在那时候看来几乎是难以想象的。隔了这几年应该能相对客观地描述出来一些事情,甚至一些被高三冲击到完全丧失的记忆也逐渐浮现,细节早就模糊了,借助日记等大体还能回想出来部分。

本篇主要描述的是2019年,也即疫情前那一年的事件。那一年冬天11月份时,笔者生了一场大病,以至于病愈后人的性格发生了很大变化;同时那一年年末,一场席卷全球的传染病大流行,深刻影响了每个个体的生活,所以我回想起疫情前的事件,总有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切感。

如果你和我曾是同学,而有缘恰好看到了这里的话,我想说,文章当做虚构小说看看即可,有艺术加工的成分,不具有实际效力,希望不会冒犯到您。

随缘记录🙏)

(当然也回想起了一些细微的美好,它们被掩盖的太深,太深了。)